半成品时代的生存逻辑
这是因为,作为计算机的移动终端是一种与传统的产品大异其趣的产品。其明显的差异在于,后者的功能内涵具有确定性、有限性——即使是多功能的产品,其功能项目最终也是收敛性的;而后者的功能内涵具有不确定性和无限性——它所提供的功能和体验是发散性的。前者总是以“成品”的形态呈现,而后者本质上都是“半成品”,它的合用性是由消费者自己在动态中定义的,直到用户将它弃置不用,它都是一个尚待重塑和补充的半成品。作为半成品的产品交付到用户手中之日,就是它被再定义、再制造之时。它会随用户的偏好、需求和参与能力不同,在功能和体验上呈现为不同的产品。两个在同一天购买iPhone或iPad的人几个月后再见面,可能会发现他们几乎在使用两件不同的产品。使用iPhone的人不怕“撞机”的原因,是他们知道自己的手机经过他们个人的“再造”已经不再雷同。但诺基亚手机的用户就较少有这种个性化的自信——产品的功能项常常是固定的,体验是相同的,所以“撞机”时感到很不自在。
在工业时代,制造企业都有一个梦想——以大规模制造的方式为顾客提供具有个性化的产品。可惜对绝大多数的企业来说,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个性化、非标准化必然导致小批量,小批量必然牺牲由大规模带来的成本优势。产品个性化的竞争力与产品价格的竞争力势同水火,难以调和。
只有极少数企业(如宜家)部分地实现了所谓“大规模量身定制”(Mass Customerization),即大规模生产预制模块,让用户根据自身的需要和使用场景来将模块组装为具有个性化色彩的成品。但这种由模块组装的成品的个性化是相当有限的。其功能仍然是单一或相对固定的——一张宜家的桌子怎么拼装都是桌子,其整体体验也是预制好的——无论你购买宜家的什么产品,你得到的体验都是宜家式的。“变形金刚”式的产品能够变的只是“形”,而不是“神”。
然而,以数字为原材料而不是以原子为原材料的产品在大规模量身定制上获得了空前的自由。一级厂商(提供基础设备)向顾客出售的本质上是“计算能力”(连同一些简单的应用),而计算能力所导致的功能和体验可以千差万别。软件开发商提供的是将计算能力具体化为各种功能和体验的应用。
这里存在着一种层层递进的计算潜力的开发。操作系统作为基础软件,其功能是尽可能释放芯片的计算潜能,让计算机成为一种从事各种计算的平台,应用软件则是对这个平台的计算资源的分别释放和开发。如果把由芯片和操作系统组成的计算平台比喻为土地的话,那么应用软件就是这片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的生物。用户则可以根据自己不同的需求自助式地选取各种应用软件,“拼装”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成品。
目前,苹果的App Store在开设两年多的时间里,已经有35万种应用软件,安卓的商店有25万种。有了如此多的应用软件(其数量是以几何级数增加的),用户可以随时根据自身的需要选择、增加、更新、替换所需要的软件。每一个应用软件都可能重新定义一款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的功能和体验。对用户来说,每购买一款应用软件,有可能像是购买一种新的机器。
举个例子,能不能生产一种专门针对练习高尔夫球的人的手机?习惯于工业时代生产方式的人可能马上考虑诸如此类的问题:厂商为开发和生产此产品将支付的成本是多少?有没有足够多的人购买以实现利润?但在智能手机时代,这是一个简单到不成问题的问题。用户只要在应用商店付费或免费下载一款挥杆练习软件(用户紧握手机来“挥杆”,手机根据内置的重力感应功能,以挥杆的力度、姿式、方向作为变量,给每一次挥杆打分),再下载一款练习推杆的软件和一款让用户感受比赛过程和规则的游戏软件。智能手机制造厂商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过会有人开发这样的软件,但这些软件的的确确能让用户拥有一款好像是量身定制的手机。
智能终端的两个系统
“大规模量身定制”之所以能在智能手机行业中从不可能变成可能而且如此轻而易举,是因为这个产业实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分工。工业时代的分工只在企业内部流程中实施,而后工业时代的分工是在产品价值链中进行。
这种分工把势同水火的“大规模”与“量身定制”拆解开来,然后“把恺撒的归恺撒,把上帝的归上帝”,让二者分别归属于两类生产主体。智能终端生产商从事大规模制造计算平台的设计和制造(它们也可以制造少量的应用软件)——大规模制造“半成品”,而让无数的开发商生产功能和体验千差万别的应用软件,再由用户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产品的“另一半”,成为一个不具排他性的“成品”(其实只是这个智能终端的一种新应用)。
值得一提的是,PC也具有硬件与软件、操作系统与应用软件相分离的“半成品”特性。但与移动智能终端相比,其半成品特性并不明显。这主要是因为它的非移动性导致的使用场景的单一性,它所需要的应用软件相当有限。与此同时,作为移动通信终端而非移动互联网终端的手机也有某种半成品属性,但由于支撑它的是通信网而不是互联网,以几何级数增加的应用软件不可能出现在通信网络上,生产极端个性化应用的供需双方无法在长尾理论的作用下实现交易,所以作为通信终端的手机并不是“半成品”,诺基亚式的成品是作为通信终端的手机的主流形态。
后工业时代的生产是一种“接龙式”、“跟帖式”生产。产品功能和体验的最终实现,是由一个被称为“共同创新社区”的虚拟化组织,借助特定的沟通和交易平台(比如App Store)来实现的。企业,哪怕是像苹果、谷歌这样具备强大企业资源和核心能力的企业,既无必要也无可能生产人人合用的成品,而只能生产“半成品”,大量接龙、跟帖式的生产是由整个产业生态系统内的众多企业或个体开发者,连同最终用户来共同完成的,而且这种生产过程一直处于“正在更新中”。
由此可知,以智能手机、平板电脑代表的移动互联网终端包含两个系统。一个是由芯片和操作系统,包括“中间件”组成的广义的操作系统。这个系统的优势是一种“体系优势”。芯片和操作系统本身的优势固然重要,但最终优势不是由芯片与操作系统的简单相加而成的,二者之间的适洽性的高低决定了计算平台性能的高低。而且,操作系统与应用软件之间的适洽程度,也会影响设备的整体性能和使用体验,它反映的是智能手机厂商对计算资源的调配和优化能力。
所有这些,构成智能移动终端的内在生态系统。其优越的程度,可以由各个要素和组成部分的协同性来衡量,其底线是不致于造成计算资源相互抑制和消耗。
另一个系统就是开发商、消费者组成的外在生态系统。它让智能终端的智能得以充分实现并持续优化。苹果在开通App Store之前,iPhone还只是一个多媒体手机而不是智能手机。即使是在今天,“智能化”对于iPhone来说也是一个进行时态而不是完成时态。智能手机的竞争力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这个系统的竞争力,而这个系统的竞争力的来源之一就是介于控制与失控之间的开放性。如何吸引、容纳、调校各种野蛮生长的力量,保持一种远离平衡态的平衡态?维护、优化这个外在生态系统,已经成为企业竞争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HTC是智能手机的先行者(多普达是智能手机时代到来之前就出现的智能手机)。这家代工出身的企业在与终端厂商和运营商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意识到体系化竞争力的重要性,它不生产芯片和操作系统,也不生产应用软件,但它知道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其中的价值差就是它要“生产”的东西——HTC Sense。事实上,诸多智能手机厂商,包括与微软合作后的诺基亚,像HTC一样都是无芯片、无操作系统、无应用软件的“三无厂商”。如何在“三无”的情况下创造各自的Sense,提供“完美的半成品”,是智能手机产业的重大课题。
与HTC一样,黑莓也是智能手机的先驱。它所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外在生态系统的单一。你只能生产半成品,但你必须培育能生产另一半的外在生态系统。如果半壁江山缺失,内在生态系统也没有明显优势,提供半成品的产品思维很可能在正规厂商和山寨的夹击下无所措手足。
我们有理由相信——正如我们也有理由怀疑——诺基亚能再次创造奇迹。断言诺基亚未来的成败为时尚早,但诺基亚要想在着火的平台上浴火重生,必须意识到并克服其与生俱来的缺陷,完成从一家工业时代的企业向后工业时代、互联网时代的企业的整体蜕变,从一个生产“成品”的工业巨头进化为一个生产“半成品”的价值链“链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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